穆寒

不老歌存档

2011.6.27

方兰生常常能觉得自己是个很幸福的人，特别是当他的女儿带着他女儿的女儿和他女儿的女儿的女儿一起回来时。琴川方家的大宅院里于是变得一个热热闹闹，上了年纪的方老爷都已经快记不清名字的孩子们互相打闹着，叫他曾爷爷或爷爷的隔着辈分的孩子都能闹在一起，老人家也就坐在一旁看着，不时想起自己儿时。

　　那时候有个哥哥一样的人，牵着他的手，帮他应付二姐，再后来他去了遥远的地方，回来的时候……回来的时候怎样，已经不大记得了。

　　人老了，总是要忘记一些恨，而更多的记起那些美好的东西的。否则，临到人世间一遭走完，还要苦苦记着那些怨憎别离求不得，也未免太苦了。

　　所以方兰生便忽然想起了他年纪稍稍大一些的时候。那是方家老爷最自豪的经历，却不曾拿出来公开说过。纵马天下江湖行侠什么的，他也有过那种时光啊，而且他还有着最不同寻常的伙伴们——天狐、剑灵、幽都……见过其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作为久久的谈资了，可他曾与他们把臂同游。

　　最美好的记忆，其实自己留着就行了。

　　是以方家的小公子打开自家大门的时候，见到一个南疆服饰眉心红点的青年的时候并没有觉得眼熟。他只是好奇地看着那青年，问：“大哥哥你要找谁？”

　　“……方兰生在吗？”青年稍稍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

　　“这里是方家，可是没有你说的人啊……”那孩子犹豫着开口，他觉得这个哥哥很好看，想留他下来陪自己玩儿，可是他又确实没听过他说的那个名字。

　　“不应有误，烦请通报。”青年的神情却是笃定的，那种样子让这个方小公子无法拒绝，只好背过身小跑着去找管家了。

　　“这位……公子，不知找我家老太爷做什么？”管家很快跑了过来，他倒是知道自家老祖宗的名字，却觉得不该由这样一个小公子口中的“大哥哥”嘴里说出。

　　“烦请通报，故人来访。”

　　没什么笑容的脸还是让管家也决定宁可去打扰老太爷也不能这样盯着，于是赶紧通报了。

　　然后七十六岁白发苍苍的方兰生见到了看起来依然是十六岁时蓬莱山顶时模样的百里屠苏。

　　“你竟然回来了？”老人的语气很淡，尽管他的喜悦周围的人都能感觉到，不过上了年纪的人本不应太过激动，“这么说晴雪成功了？怎么没看到她……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想来，就来了。”虽然口中语气一如当年，仿佛多说一个字也会要了他的命似的，可他上下打量着老了的方兰生的眼球出卖了他。方兰生想也许他醒来时的记忆还是蓬莱那一战之后，没多久却看到了这样的他，一定是十分怪异的。

　　“来我这里做什么……”方兰生摇头，“你应该去青丘看看襄铃，她现在是一国之主了……或者去找找红玉，也不知她现在醒着没……啊也许你已经去看过你师父了？可惜你师兄，听说没成仙，几年前……仙去了。不过你师妹还在啊。你却来我这里，看我这个样子做什么……”

　　“兰生…不喜欢？”管家搬了椅子过来，百里屠苏就坐在方兰生对面，中间隔着的好像六十年时光。

　　“我是说你应该四处走走，虽然对你来说也许没多久，但是想来也一定很想念大家吧？我这个样子你都不一定认得出来了……晴雪应该没什么变化吧？红玉也是，襄铃倒大概是长大了一点了……”

　　“兰生的样子，我认得出。”截断了他的话，百里屠苏站起，“我该走了。”

　　“啊？这就要走？我还说留你吃饭然后住几天……当年说要请你们来我家，结果你一直也没来成，好在现在总算是自己找到啦……”老人家絮絮叨叨，百里屠苏只是略站了一站，道：“兰生说的对，我也该去看看别人。”

　　方兰生于是不再挽留。他想自己这个样子其实还说有点吓人的，百里屠苏来看他，他应该已经很满足了才对。“走到人生尽头还能看到最想见到的人，自然是很高兴的。老天待我不薄。”他这样说着，百里屠苏听见，走到门口的身子滞住，方兰生想自己是不是说了奇怪的话，却见他微微点头：“兰生说的是，命到尽头还能见到自己想见到的人，很高兴。”

　　然后方老太爷命人将自己送回了屋，自然也就看不到外面天空中划过的一道他曾见过的龙的痕迹。

　　

　　“好了么？”悭臾扭头问自己背上的人。十六岁的百里屠苏点了点头，说：“去归墟吧……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声音很微弱，毕竟是重伤之后。何况所谓解封之后三朝散魂，日子也该到了。

　　不过是仗着悭臾所知的洞天日月，一人一龙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时人世已过一甲子。他只是想去看看他，然后知道他六十年里过的很好，儿孙满堂福泽深厚，临了还能见到所谓“最想见的人”。

　　他想自己也够了，虽然并不曾同他一起走过这漫长岁月，却可以和他几乎同时离开人世。

　　尽管从此之后，他会成为荒魂，从此再不存在。但以后的世上，也并没有了方兰生。

好歹也算是，同生共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