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寒

灞桥柳·零

灞桥柳

壹  野棠花落

汴州城，齐云阁。

李轩记得从前张新杰第一次约他前来此处时，那从来淡定自持的脸上都不免露出几分惊讶之色。这齐云阁名字叫得响亮，在江湖上也小有几分名声，然而到得此处才会发觉，这酒楼分明只有小小的一间屋子，就连那二层都是拿木板勉强搭出来的，踩上去吱吱嘎嘎，好像随时都会垮掉。

店里人倒是很多的，都叫着最烈的烧刀子，却不肯花钱再买一碟小菜，只找店家要个碟子，倒一碟醋，一人拿个小石子，蘸一点醋，就一口酒。喝酒的人都是粗布短打，一个个混绿林混得最底层的，也只有点闲钱来这里要一壶兑了水的酒，就一碟没什么味的醋。

李轩与这里格格不入。他一身长衫，虽然不是什么蜀锦贡缎，也是极好的棉布，哪怕半旧了，也洗得干净又浆得笔挺，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然而店里掌柜和伙计都并不会因此多看他一眼，其他人也不过是留了他一人单桌，李轩自然也乐得自在。

只要出得起钱，掌柜自然不会再给酒里兑水，只是有一年张新杰尝了尝两种，居然说这酒还就得兑着水喝才好。李轩反正是无所谓，既然张新杰说这样好喝，那么就每年这么喝着。在汴州是齐云阁，在洛阳是摘星楼，张新杰说是有什么典故的酒楼名字，李轩也并不在意。

毕竟本来也不是为了喝那一口酒。

李轩到齐云阁是申时二刻，比一贯约的时间要早一刻钟。张新杰必是准点到的，李轩便也不急，要了酒，拿了两个杯子自己烫了烫，便坐在靠着门边的一张桌子旁。

春光正好，若是在洛阳，喝了酒还可以去看看牡丹，汴州的话，大概也只有去城外随便跑跑马了。毕竟也还算是明媚的天，总有些花花草草入得了张副庄主的眼。

李轩这样想着，一刻钟倏然过去，然后有人推门进来。

来人一袭白衫无尘，亦是站得笔直的身子，却并非霸图山庄的副庄主，明显要小了几岁，未及弱冠，还算个少年。

李轩看着他，愣了愣。

白衫少年走过来，执后辈礼，朝李轩一拜：“霸图安文逸，见过李轩前辈。”

“他不来？”李轩已然明知了答案，却还勾起嘴角笑了一笑，“这么忙？”

“嘉世出了事，前辈必然也是知道的。张副庄主担着霸图的担子，确是无暇抽身……”

安文逸还要解释，李轩已挥了挥手让他不必说了，一口饮下杯中的酒，起身便要出门。安文逸连忙拉住他：“前辈，张副庄主还有话带给你！”

“什么话？”李轩抚了抚手里的长剑。

“张副庄主说，事出有因，还请李门主多担待。嘉世与霸图从来势同水火，他不能置身事外。长安距钱塘数千里不止，虚空门想来不会卷入其中，若是李门主有意多看看北边，那么待得风波平息，张副庄主必定亲上终南山致谢。”安文逸说话腔调，倒与张新杰像了个十足，李轩侧着身子听着，倒还觉得真是张新杰自己在说这些话。

“我自然会看好中草堂。”李轩顿了顿，又道，“但终南山他不必来，我怕他没法活着进潼关。若还有意，两年后华山论剑，自然还是能见到的。”

叶秋既死，钱塘一带嘉世的势力自然不止霸图一家眼红，而虚空确乎是离得太远。比起嘉世，李轩更在意雷霆堂的动静，若是雷霆堂蓄力东扩，那么虚空门自然可以打打他们西边的主意。

安文逸带来的张新杰的话，意思不过是说霸图山庄与嘉世是宿怨已深，自是要全力以赴，能打散嘉世是最好不过。然而霸图北面与中草堂相接，也不能毫无防备，若是虚空门盯着，也不必做什么，便是解了张新杰后顾之忧。

而中原武林自此群龙无首，下一次华山论剑各家必会各谴能人，少侠们扬名立万，已然成名的也要证明自己还不甘愿去做年轻人的垫脚石。

“多谢李前辈。”安文逸低头，李轩侧眼看他，只觉得这少年倒是真的很像张新杰，如他年少时，连行礼道谢都一板一眼，然而心思又转得极快。

“那就替他喝了这杯酒吧。”原本失望的心情被压下，李轩忽然起了挑逗的心思，拿起桌上早已斟满的酒杯，递到安文逸面前。

安文逸一怔：“副门主常教诲，饮酒易误事，麾下不得饮酒。”

“你是替他来的，他每年会和我喝上一杯酒，你便喝了他又能说什么？”李轩干脆将酒杯抵到了安文逸唇边，安文逸分辩不得，想要接过酒杯也被李轩又拦下，只得就了他的手饮下这杯。

兑了水的烧刀子，酒液穿过喉咙，却更多了几分辣意。安文逸皱起了眉，然后后退一步：“若无他事，晚辈告退。”

李轩不说话，看安文逸有几分手足无措，才一笑：“走罢，这路上开了许多野棠花。张新杰是喜欢吃那棠梨果子的。我大概也没时间给他送去，不过等结果子的时候他大概还在钱塘，你若有心，便让人给他摘些。”

安文逸惶惶然应了声，然后便出了这齐云阁。李轩看了看这座狭小低矮的屋子，又倒了一杯酒。

分明是极劣的酒，自然是呛喉得很。

不过，反正，真的是最后一次了。